今年夏天在国会作证前几分钟,美联储主席鲍威尔独自坐在木镶板会议厅里,直视前方,似乎陷入沉思。
鲍威尔后来告诉一位同僚,他当时感觉陷入僵局,已准备好回应关于美联储核心职责的问题,即维持低通胀和充分就业。鲍威尔看起来已经做好了接受批评的准备,而他并没有等太久。
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共和党盟友、俄亥俄州参议员伯尼·莫雷诺(Bernie Moreno)在听证开始一小时后,展开了一场夸张的抨击。他指责鲍威尔将特朗普关税与物价上涨、经济放缓关联的言论存在党派偏见。
“实际上,我根本不评论关税,”鲍威尔说,“我只评论通胀。”
莫雷诺无视他的话,称通胀正在下降,呼应了特朗普的说法。这位美国总统要求立即降息,并因鲍威尔不配合而贬低其诚信与智力,称他是“笨蛋”“蠢货”。而正是特朗普本人2017年曾提名鲍威尔担任这一职务。
莫雷诺在发言时间结束时说,“我们是被数百万选民选出来的,你是被一个人选出来的,而他现在不希望你在这个位置上。”鲍威尔闻言挑了挑眉,关掉麦克风,转向下一位参议员的提问。
对这位美联储主席来说,这只是普通的一天。他每天醒来都处于批评者的围攻之下,以特朗普为首的批评者称通胀已得到控制,经济已准备好迎接降息。但鲍威尔等人仍持观望态度。
鲍威尔周五在怀俄明州杰克逊霍尔年度经济研讨会上的讲话,将受到投资者和华盛顿政策制定者的密切关注。几乎所有有切身利益的人,都有理由从中寻找利率何时可能下降的线索。
在鲍威尔看来,美联储作为非党派机构的存续,将取决于其如何应对当前的经济时刻。他将美联储视为国家繁荣的支柱。曾与他密切合作的人表示,他几乎全身心投入到做出正确决策上,吸取了在疫情期间掌舵美联储、以及后来应对数十年最严重通胀飙升时的经验教训。
“我认为,他每天醒来、或许每晚睡前,可能都会想‘我能做些什么来维护这个机构?’”在鲍威尔任期前半段担任美联储副主席的理查德·克拉里达(Richard Clarida)说。
上月特朗普突然造访美联储总部翻新工程现场时,鲍威尔面临的政治压力达到了离奇的顶峰。此前几周,白宫顾问一直将翻新超支归咎于鲍威尔。
当时特朗普和鲍威尔都戴着白色安全帽、穿着西装,参观了布满灰尘的施工现场。在电视新闻镜头前,特朗普示意鲍威尔站得离他近一些,然后宣称两座历史建筑的翻新成本已从25亿美元升至31亿美元。
鲍威尔摇了摇头,特朗普递给了他一份白宫工作人员准备的打印材料。鲍威尔很快找到了反驳总统说法的依据:“你刚把第三栋楼加了进来,”而那栋楼几年前就已完工。
特朗普后来打圆场,称与鲍威尔的会面很顺利。“没有紧张气氛,”他说。
周三,特朗普以美联储理事莉萨·库克(Lisa Cook)在任职前涉嫌抵押贷款欺诈为由,要求其立即辞职。库克一直与鲍威尔投票一致。知情人士称,特朗普告诉助手他正考虑解雇库克,这将留下一个新的理事职位空缺供他填补。
“我无意在胁迫下辞职,”库克说,“作为美联储成员,我确实打算认真回应任何关于我财务历史的问题,因此我正在收集准确信息,以回答任何合理问题并提供事实。”
受耶稣会教育的鲍威尔领导的美联储很容易成为政客的目标——因为就像梵蒂冈一样,美联储有权威却没有军队。
鲍威尔告诉同僚,尽管看起来苍老了些,但他并未因压力而疲惫。72岁的他保持着自己所说的“人生最佳体能状态”,每周游泳三次,还请私人教练锻炼。这套习惯帮助他缓解压力,尽管影响数百万美国人的决策重担有时会让他半夜醒来。
鲍威尔从两党议员、银行高管,甚至偶尔在机场或健身房遇到的陌生人的私下支持中汲取力量。他保留着人们感谢他沉稳行事的信件。
“他非常清楚自己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做,”曾鲍威尔担任美联储主席的前六年里担任高级顾问的乔恩·福斯特(Jon Faust)说。
在今夏的国会听证会上,鲍威尔回避了关于政治压力的问题,称自己专注于让经济保持良好状态、控制通胀。“我希望把这样的局面交给继任者,”他说,“我只想着这件事。”
当前的两难局势
除了党派政治压力,仅经济挑战就足以考验任何一位美联储主席。
美联储的工具——加息或降息——对一个复杂的30万亿美元经济体而言是钝器:加息过高可能引发衰退,降息过多可能推高通胀。
鲍威尔必须应对特朗普贸易政策的不确定性、人工智能的影响。关税和人工智能的未知后果,将影响企业招聘和定价。而美联储的决策,将决定美国人能否买得起房、工资能否跟上成本上涨。
通胀已连续四年高于美联储2%的目标。官员担忧,关税会鼓励企业涨价,使通胀居高不下。
经济政策制定者还担忧美国劳动力市场的健康状况。在经济衰退后,美国劳动力市场可能需要数年时间才能恢复正常。而疫情后的就业趋势一直难以解读。近期企业成立和移民的波动,使劳动力需求估算难以确定。
“他们陷入了两难境地,因为鉴于我们已看到的下修,无论如何,他们在就业问题上都会反应迟缓,”毕马威(KPMG)首席经济学家黛安·斯旺克(Diane Swonk)说,“而且通胀可能在好转前先恶化。”
近期经济数据凸显了这一挑战。核心通胀指标去年逐渐下降,今年早些时候降至2.6%的低点,而目前正攀升至3%。
另一方面,截至7月的三个月,就业增长大幅放缓,5月和6月的数据被大幅下修。即便如此,失业率仍维持在4.2%左右。
招聘放缓恰逢特朗普政府的政策转变,包括收紧移民、加征关税、削减联邦岗位、减少对政府承包商和非营利组织的支出。特朗普政府称,其减税和放松监管政策可能抵消部分阻力。
上月,多数美联储官员支持维持利率不变,但两位理事克里斯托弗·沃勒(Christopher Waller)和米歇尔·鲍曼(Michelle Bowman)持反对意见,支持降息。沃勒和鲍曼是特朗普任命的,已被纳入鲍威尔明年5月任期结束后的美联储主席候选人名单。
沃勒警告,就业增长比看起来更弱,一些指标正在“亮红灯”。他认为,官员不应基于关税相关的涨价来决定利率,称这类涨价不太可能持续。
鲍曼暗讽鲍威尔,称美联储的决策并不一致。她指出,当前住房市场、消费支出和劳动年龄人口就业率均弱于去年美联储开始降息时。
降息辩论的另一方是担心通胀的鹰派。今年拥有投票权的堪萨斯联储主席杰夫·施密德(Jeff Schmid)上周在演讲中称,关税对通胀的影响有限,部分原因是美联储没有过早宽松。他表示,关税对物价影响的不确定性可能持续数月。
鲍威尔的工作是从这些对立观点中凝聚共识,并在需要时引导至自己倾向的方向。经济数据本身或许正揭示出路。7月就业报告提供了劳动力市场疲软的更明确证据——可能为鲍威尔下月降息提供理由。
“目前劳动力市场不算差,”旧金山联储主席玛丽·戴利(Mary Daly)说,“但你知道,变化方向不对。”
她还表示,关税对物价的传导幅度不及一些预测者担忧的那样,降低了大幅冲击的风险。
明尼阿波利斯联储主席尼尔·卡什卡利(Neel Kashkari)表示,美联储可能需要现在降息以支撑劳动力市场,若通胀反弹,再考虑逆转降息。“我不喜欢这条路,”他说,“但这可能是有限选项中最好的。”
其他人仍未决定。圣路易斯联储主席阿尔贝托·穆萨莱姆(Alberto Musalem)和芝加哥联储行长奥斯坦·古尔斯比(Austan Goolsbee)指出,上月服务价格意外上涨,这意味着应维持利率不变。但穆萨莱姆也提到经济增长放缓,这可能支持未来降息。
美联储独立性的弱点
特朗普面临的挑战是,美联储的独立性比任何单一领导人都根深蒂固。即便明年春天鲍威尔被更同情白宫的人取代,仍可能有官员担忧通胀、不受政治压力影响。
鲍威尔为一些同僚提供了保护。福斯特说,他与美联储同僚的关系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牢固,因为委员会知道主席和机构都处于困境”。
一些人认为,特朗普对鲍威尔的猛烈攻击,不如白宫试图削弱美联储架构(包括12家地区联储)的可能性危险。
美联储利率制定会议有12家地区联储主席和7位理事会成员参加,但每次只有5位地区联储主席拥有政策投票权。与由总统提名的美联储理事不同,地区联储主席由当地董事会选出,传统上独立于华盛顿运作。
地区联储主席任期五年,且任期同步。12位地区联储主席必须在明年3月前获理事会连任新的五年任期。美联储理事会可通过多数投票罢免地区联储主席,但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
由于美联储理事由总统任命,人们担忧白宫未来可能安插占多数的特朗普亲信进入理事会,威胁在3月前阻止地区联储主席连任,或在其连任后将其罢免。
事实上,特朗普已经采取行动。周三,一位特朗普政府官员指控拜登任命的美联储理事库克可能通过申请两笔抵押贷款时均申报为“主要居所”而涉嫌欺诈。
此前,特朗普已任命其一名经济顾问填补本月意外辞职的美联储理事空缺。若再有理事提前离职,他可能继续安插盟友,使其任命者在理事会占多数。
上周,财政部长斯科特·贝森特(Scott Bessent)对美联储施加了最后一波压力。这位前对冲基金投资者深谙货币政策,正负责遴选下一任美联储主席。
贝森特曾承诺不评论利率,却在电视采访中称,美联储9月应考虑降息50个基点,之后将目前约4.3%的基准利率降至3%以下。一些投资者随后上调了对美联储降息50个基点的预期。
贝森特不只是发表意见。他似乎将鲍威尔逼入绝境:若投资者因财政部长的言论认为大幅降息可能性增加而买卖资产,而美联储却不跟进,那么鲍威尔就可能因令市场失望、引发抛售而受指责。
次日被问及相关言论时,贝森特说:“我没告诉美联储该做什么。”
以上内容来自《华尔街日报》著名记者、素有“美联储传声筒”、“新美联储通讯社”之称的Nick Timiraos。
